玉女心經

現在也沒有玉女了，不過當提起玉女，我們都很有默契，知道何所指。那個上世紀九十年代，一眾在香港以至台灣崛起的女星，又剛巧在二千之後一同淡出，讓路予那時剛萌芽的港女。

若用現在的眼光來看，根本出不了玉女。那時互聯網未普及，可以讓粉絲幻想，營造玉女冰清玉潔的感覺。一種集體的浪漫化，全民都和她談戀愛。現在玉女在街市買雞，人手一機的年代就會變成「玉女街市搵料造雞」，毫無辯駁空間。

那時劉美君剛退下情慾火線，關淑怡剛遊走另類界線，林憶蓮正製造都市觸角的adult comtemporary，突然給玉女殺出新血路，回想起來也有點不可思議。本來九十年代已經發展出多元化的新女性形象，但玉女橫空降臨，令到情慾降火，另類被罵曲高和寡，林憶蓮就投向滾石開拓新師奶市場。

大概那時都是純真當道，好配合一下回歸前後一片昇平，連帶人心也是穩定而單一面向。玉女唱的都是靡靡之音，談情說愛輕省方便，分手也是自憐自傷，好等一眾男士代入護花憐香。玉女形象都是無性的，打扮是清純的，談話舉止也是有顧忌的，所以周慧敏當年「情感的分禮」那襲宮廷低胸裝是元氣彈，可以獨霸幾天娛樂版。她們同時是被人談論和不能被談論的。難怪那麼多人懷念，因為那時不用面對現實。現實就是周慧敏苦戀賤男，而且身材噴血性感，另一邊廂梁詠琪則橫刀奪愛，變成好勝Gigi。玉女不是只住在洞穴，原來玉女也會界仔，也會被人飛，也會自主奪權。一下子好夢成空，脫離幻想，現實也沒給予一眾子民多少蛻變空間。

香港女界從此多事。要回歸現實的，有楊千嬅領軍的港女現實派上場。繼續沉迷幻想的，有下開稚童化包裝盛世的Twins。好像也沒有好好懷一下玉女的舊，我們就被眼前的新現象所掩蓋。玉女投射出來的思想單純、倚賴性強、脫俗離地惹現在的我們訕笑，但細心想想，卻未能複製出她們那種高貴、淡定、笑看風雲的從容。當然不是後來出現像盧巧音或後來的知性唱作人如陳綺貞般的形象，玉女的離地是那麼理所當然，大家都接受她們不用太多思考，不太自作主張，而正正就是這種默契，她們又是多麼狡滑地俯視眾生。周慧敏的「自作多情」很有代表性，我不想付出，所以由你們這些兵自作多情好了，其實是享受收兵的快感，不過用「哎也我怕若我真愛你你會吃不消」來掩飾。

在台灣最為人熟悉的同期玉女大概就是蘇慧倫。雖然她最負盛名的是Lemon Tree及鴨子等所謂的變身三部曲，但在這些噱頭背後，她出道時在李宗盛的栽培下著實比起香港玉女多了點文藝腔，夠膽用「我一個人住」這種表面挑逗但其實賣知性的做賣點，「就要愛了嗎」有著行雲流水的夢囈狂想，來香港發展也有和杜德偉合唱「舊情復熾」的王道流行曲(廣東話也唱得地道)，後來更有著伍伯台式熱唱「被動」的舊派窩心。牌面上比起香港玉女高出一班，也沒有甚麼負面新聞。我不太清楚台灣的社會脈絡，但玉女風潮的消退也好像和香港同步，2000年前後一系列唱作才女如陳綺貞楊乃文等接棒文藝腔小清新、張惠妹蔡依林孫燕姿就變身DIVA霸氣歌姬。大概蘇也知所進退，在2001年出了《戀戀真言》，這專輯二十年來從未再版，到了今年才一次過重出黑膠和CD。

《戀戀真言》成為這二十年來歌迷口耳相傳的佳作，大概不脫其「宣言」意味：由今天開始，玉女淡出，至於變成甚麼模樣，我也不好說，然而我再不想被任何傳統意識所規範。現在回看，這專輯甚至暗合當時的香港玉女淡出風潮，讓路予下一波的創作人/文青/DIVA崛起勢力。

幾首由已去世的廣告人/創作人盧昌明創作的作品「因為」「戀戀真言」「DYING」把專輯定調，用最簡單的旋律唱最深邃的情調，出塵飄逸，靈氣迫人。現在回看，可能會有人覺得它太laidback，太沒主見，仍然於感情中溫吞浮沉。我們也太被那些以主見馳名，時刻以獨立特行為己任的singer song writer寵壞了。能夠不為甚麼去說甚麼，能夠純文藝而文藝，能夠漫無目的遊走現實，能夠毫無包袱地放下包袱，在今天已是彌足珍貴。

《戀戀真言》最重要的成就，就是與玉女時代決裂，亦揭示玉女的存在是夢幻泡影。玉女形象單純，要被保護，終日談情說愛，成為大眾的慾望投射，其實都是機心算盡，投資要有回報的有機運動。蘇慧倫的《戀戀真言》單是封面的隨意已是漂亮抽擊，當你以為她要與玉女劃清界線，走向那個所謂自主自覺的道路，卻又太容易了。反覆細聽你才知道多了一點，她其實選擇了無為，不想為矢志要變成甚麼而全力衝刺，當中的自主意識沒有刺人菱角，卻在享受不知要變成甚麼的多元樂趣。玉女有你的虛偽盤算，文青有你的孤高自賞，DIVA有你的萬人景仰，蘇則徘徊灰色地帶，無可無不可，在旁暗觀自在，不落入任何別人設下的既定印象。要選一張2000年玉女時代的告別專輯，《戀戀真言》實至名歸。

今天玉女早就是明日黃花，我們經歷二十年講求「像真」的音樂，今天全部成真了。歌者要唱與時代呼應的事物，詞作要有主見有自主意識，創作人要緊貼民情，這是不是創作的盛世？時代催生態度，急劇轉變的社會環境已沒有餘裕供玉女玩排場和亂招展，每個人都急著表態和控制。玉女的雲淡風輕注定只屬那個尚存純真的時代，能夠親炙慳妹大時代、細賞梁祝輕逍遙，為我一個人住而心動過，總算見識過上世紀的一抹人間色相。現在凡事講attitude，「傾城」進步，全民要「覺醒」，當然是好事。世道循環，希望不久的將來不再那麼人聲擾攘，然後玉女時代再來，好證明我們仍有空間任性揮霍。袁鳳瑛曾唱過「心經」：

離合離合都為它要得沒得到

到得著它水月鏡花究竟是顛倒

倒顛夢想純為情分情分有卻恨無

無恨卻恨見色如空似塵世不老